新农合“断缴潮”不普遍，但反映了一种社会情绪丨顶端访谈

顶端新闻首席记者 张恒

近日，关于新农合（新型农村合作医疗）保费上涨过快、出现“断缴潮”“退保潮”的声音引起关注。国家医疗保障局曾作出回应，“退保潮”说法不准确，我国基本医保参保覆盖面稳定在95%以上。

8月15日，顶端新闻记者对话了武汉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研究员、中南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副教授田孟。

他认为，新农合的“断缴潮”不普遍，但反映了一种社会情绪。建议进一步深化医改，解决医疗系统公益性的问题，降低医疗费用，进而降低医保费用。

断缴的比率可能不高

但保费上涨快引起社会情绪

顶端新闻：据你的调查和了解，最近农村医保是否出现“断缴潮”？

田孟：我觉得断缴应该不是很普遍，但是它反映了一种社会情绪。我去过很多地方调研，一谈医保的问题，老百姓怨声很大，基层干部也感觉征收非常困难。目前断缴的比率可能不高，但是这种社会情绪是很客观真实的。

2023年新农合保费涨到一年380元，村民咬咬牙还是要缴。因为小病可能报销不了多少，遇到大病了，医保可以解决一些问题。不过，新农合的投入年年增加，老百姓心里会有一种不安全感。

顶端新闻：出现这种社会情绪的原因是什么？

田孟：价格上涨是主要原因。其实大家心里也清楚，新农合是一份保险，但是现在价格太高了。一家5口人，一年就是1900元，对于很多村民来说有压力。

以我老家湖南为例，农民种一亩的水稻，纯收入也就400块钱。农民挣的每一分钱都不容易，一年到头在水田辛苦，仅能缴一家人的医保，当然会很心疼这个钱。

另外，农村的生活方式已经趋向城市化，各方面支出加大。比如冰箱、洗衣机、空调等家用电器，这些水电费支出也是刚性的。加上这几年经济情况，一些老百姓的收入并不高，所以新农合断缴虽然没有成为普遍现象，但是大家有怨气。

顶端新闻：国家医保局2024年7月25日公布的《2023年全国医疗保障事业发展统计公报》显示，2023年城乡居民医保的参保人数减少了2055万人。如何看待这个数据？

田孟：这个数据公布后，引起社会强烈反应。但是我觉得国家医保局的解释有一定的合理性。一是以前有重复参保的，所以数据虚高。二是确实有一部分人从居民医保转成了职工医保或者其他医保形式，存在结构转化。

但是国家医保局的解释回避了一个问题，就是大家感到医保费用太高的社会情绪，我认为这种情绪是客观存在的。

建议设置保费标准平台期

保持若干年不上涨

顶端新闻：减少的2055万人是城乡居民医保人数，新农合的减少人数是否可查？

田孟：城乡居民医保包含农村居民的新农合、城市居民中没有正式工作人群的医保两部分，两者于2016年开始并轨，现在算一个整体。也就是说，现在的国家医保形式分为两类，一是城乡居民医保，二是职工医保。

目前公开可查的数据，是根据这两类来划分的，所以缴纳新农合的具体人数我们看不到。

顶端新闻：2023年新农合的保费涨到380元了，这个标准是否过高？

田孟：从医保部门的角度说，医药费用快速上涨，医保部门压力大，保费不上涨，医保基金可能要亏空。

但是从新农合本身看，一是保费增速已经超过GDP的增长率，这是不合理的。二是考虑到农民的综合收入，医保支出或者说医疗支出，在家庭支出的比例也是不合理的。

顶端新闻：有人说，新农合的缴费标准应该和居民收入增长挂钩，你有哪些建议？

田孟：我同意这个观点。按照居民收入增速来确定新农合的保费增速，老百姓的负担就不会很明显。

另外我认为，保费不一定每年都上涨，这样会给大家很不好的预期。比如说上涨到380元的时候，可以设置一个平台期，保持两三年不上涨。随着若干年后物价上涨，再来调价，大家至少有思想准备，有稳定的预期。

现在每年医保增加30块钱、40块钱的，蹭蹭往上涨，不仅老百姓受不了，其实财政也受不了。因为财政补贴靠各级财政统筹，中央财政出一部分，省级、市级、县级出一部分，很多地方到县级筹钱时，就会变得困难。你去问一下各县的财政局局长，他们一提到新农合，脑袋都是疼的。

2003年新农合开始后，存在过几年平台期，保费没有增加。最开始推行新农合时，保费只有10元，但是很多地方也没有实打实地缴。当时我在广西调研，某县农民出10块钱，县财政会返还8块钱，相当于农民只缴了2块钱。当时是为了鼓励更多人参加医保。后来保费上涨，涨得太快了。

合理征缴的核心是深化医改

降低医疗费用

顶端新闻：有村支书认为，新农合应该允许和职工医保一样，实现家庭共济，怎么看这种建议？

田孟：有一定的合理性，家庭成员中有些人是疾病的易感群体，有些人不太容易生病。老人小孩可能很容易把额度用完，但是青壮年可能用不完。以家庭为单位，内部成员余额共济，我认为是可以的。现在一直没有推行，可能涉及医保部门的技术等障碍。

顶端新闻：有人认为，今年缴纳的保费，本年度用不完的情况下，应该把顺延到下一年度，你觉得可行吗？

田孟：这种情况以前推行过，但是不太可行。实际上，新农合设置过个人账户。在个人账户中，每年的额度一直往下滚动，个人账户可能就积累了很多额度，但其实那个钱已经被其他人用掉了。

这种情况下，如果短期内出现很多需求，会给医保带来压力。我问过负责新农合管理的人，他发现，比如一个人缴380元，其中300元存入个人账户，相当于只有80元在帮助别人，从整体上说没有起到互助共济的作用。

医保的资金盘子，本意是为了帮助那些有医疗费用需要的人。所以从相互保障的角度说，我认为统筹使用会更好。

顶端新闻：关于医保资金的筹集方式上，目前主要是财政补贴加个人缴纳，是否有可能再增加更加多元化的资金筹集方式？

田孟：除了财政补贴、个人缴纳，部分地区的村集体补贴，依靠其他方式不太现实。

10多年前湖南某县做过探索，考虑到基层干部挨家挨户催缴的行政成本，政府部门就和农民签协议，在农民自愿的前提下把每年的粮食补贴扣除，当作缴医保。但因为粮食补贴是中央直达基金，很快被叫停。

顶端新闻：在现行的制度和条件下，如何制定更科学合理、兼顾多方面诉求的新农合的保费征收办法？

田孟：最核心的是医改要进一步推进。现在医疗费用快速上涨，医保部门也没有好的办法。如果医院不改变逐利性、医生总想着怎样完成KPI，医疗费用上涨，医保也只能水涨船高。

深化医改是牛鼻子，最关键的是解决医疗系统公益性的问题。要想办法让医生安心看病，不要天天想着怎么赚钱；让院长不要一睁眼就想着怎么给大家发工资、到哪里去搞到钱。如果医院都想着赚钱，医药费用一定是在快速增长的，相应的医保费用也会上涨。